窗

夜来风雨，关窗。

我是在百草丰茂，花团锦簇的自家院儿里长大的。记得那时候，东卧室的窗在石榴树下，这石榴树的树干像麻花一样盘桓而上，树上开着橙红和奶黄的花儿。和它相对而立的，南墙下的木槿树，开玫红和白的花儿。小时候以为一株树自然是可以开两种颜色的花的，并不觉得有什么奇妙。后来离开了自家院儿，见过了许多的树，却没有比那两株树更独特的了，细问才知，那是爷爷特地将两株不同花色的树交织成一株的模样培养的。

白天，有茂盛的石榴树遮住一些照进窗户的阳光，这个卧室并没有那么亮堂，但是因为里面放着妈妈的梳妆台和衣橱，我还是喜欢在那里玩儿。镜台上夹着那时候流行的女明星的照片，桌子上摆着妈妈的教案和书，有时候我也学她的样子，偷偷拿红笔在她笔记上画几个红勾。衣橱里的裙子和大衣，更不用说了，都是我角色扮演的道具。

到了晚上，月光下，树影影影绰绰的映在窗户上，因为白天听多了警察抓小偷的故事，便以为是小偷爬窗户了，在妈妈的轻声安抚下，才能入睡。

奶奶卧室的窗户下有一条紫色的专门摆花的条几，条几上下都是小盆栽，都是小小的各色花儿，也经常有新成员加入，所以我并不关心它们的名字，天一暖和，它们便引得各路虫仙们前来聚会。要说就数蚂蚁是老熟客，我曾见过它们，从大苹果树下浩浩荡荡千里迢迢的爬过青砖路，向条几下面的领土迁徙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条几下新来了位娇艳欲滴艳压群芳的郁金香呢。若这么说，大苹果树下的花儿可不乐意了，可不能惹恼了我的凤仙花，待它们开好了，我得用他们染指甲呢。

夏天苹果树下绿荫一片，已是极好了，但是还不及紧挨着它的葡萄架下好，葡萄架是用细长而四方的石灰柱子搭起来的，长方形的大片天空都被葡萄的藤叶遮起来了，在这葡萄架的尽头，有一扇钴蓝色的木门， 那是厨房。所以葡萄架下的石桌是一家人吃饭的好地方。想吃凉面，不用自来水冰，而用手压水井里的水冰，想吃梅豆角，就去葡萄架北边的小园子摘。神奇的是，吃饭时，妈妈常常说着吃点洋姜吧，就拿着小铲子去无花果树下，挖几下，就能挖到几块洋姜。我常常说我想吃糖，然后也去树下挖，还是洋姜。当然还有被我翻的四脚朝天的西瓜虫啊小蚯蚓啊穿山甲啊什么的，我想，一定是糖太好吃了，被这些得道高虫吃光了。

这些虫仙儿是我的好朋友，但是还有一些厉害角色就不是了。有一次在石桌上吃饭，我发现一条披着老虎皮的蛇伏在葡萄藤上，吓得落荒而逃，而我的忠勇侍卫大狗子竟然只是汪汪叫了几声，猫也就抬了抬眼皮，它们就这样不当回事地又赶紧围在饭桌下面了，我却没心情吃饭了，只好躲进了奶奶的卧室，从窗户里向外看情况。

大人们吃完了饭撤了桌，天也暗沉下来，奶奶屋里的留声机橱上印的油画，便平添了几分神秘感。靠近床的一边，因为跟着奶奶睡觉的时候，总是看，印象比较深刻，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《自由引导人民》，另一边便不记得了。打开留声机，龙头一抬，放上片子，拧开关，便能唱出清晰的戏文或者相声。到底是说的哪一出，我也不记得了。奶奶屋里贴着小小的红十字，但是我还是对墙上挂的马尾巴样的掸子感兴趣。

在奶奶橱子的抽屉里能找到几支颜料，是爷爷当年留下的。他虽在银行工作一生，但业余爱好却是画画，所以我也喜欢画画，奶奶卧室的门后就是我的创作天地。家里的油画挂画，现在想起来最喜欢的那张应该是《读书的少女》，我也用粉笔比着画。奶奶并不懂画画，但是却常常夸奖我画得好。当然，那挂画还有一点比较吸引我，那就是底部有一排不规则的针眼儿，摸上去，还有一排小疙瘩。那是奶奶图方便，常将还有半截线的缝衣针穿在上面。

为了保暖，那时候北墙的窗子自然是极高而小的。

这样的窗户本来是索然无趣的，但是后来在这扇窗下，新建了一户人家。小窗对准了他家热闹的小院儿，便成为了我家和邻家交流的无线电话。

家里有了什么稀罕物件儿，对着窗口喊一嗓子，邻家大人小孩儿便跑过来瞧新鲜。邻家有田，到了丰收季节，鲜玉米，烤青麦穗儿，听邻家姐姐隔窗喊一声，我便跑过去抱一筐回来。

窗子是我家与邻家温暖对话的枢纽，可以相互关照又十分有趣。

所以只要雨雪不来，我家的窗不关。

而风雪一来，院子里就没那么有趣了，花草都冬眠了。那些虫子们定都躲在自家洞里嗑瓜子儿打牌儿呢吧，也不出来逛了。屋里的窗子要关紧并糊上一层塑料布隔风。在安静的冬夜，雪花在窗外轻柔的飘，裹紧被子暖暖的睡上一觉，第二天早，一开屋门，凉扑面而来，银装素裹的天地耀你的眼。

封着窗子什么都听不清，开了屋门，却能听到“嚓嚓”的声音了。原来邻家的哥哥姐姐已经扫完自家房顶的雪，又爬上我家屋顶扫雪了。怪不得刚才在床上躺着的时候，看着竹篾席铺的天花板，感受到闷闷的响动。

可能与常常在房顶上晒粮食有关系，邻家的大人小孩都有不怕高的本领，房上房下，好像有翅膀一样自如，而我和姐姐只能在下面喊：“爱华姐，慢慢的啊……”

若是大雨来了，关上窗户，雨却总是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，使劲拍打窗户，想进屋来。妈妈又担心起黄河的水有多高了，在赵堌堆的姥爷家，离黄河太近了……我心里暗暗的想，幸好，我们还远一点。妈妈说，黄河若真发了水，你以为我们这儿就能太平吗？我想到我的花草树木还有猫狗虫仙们，人们可以爬到房顶上去吧，那银杏、那香椿那么高，也淹不到吧，但是那些不会飞的虫子可怎么办呢。如此，这便成了我的心事。直到爸爸告诉我，他守的，就是黄河。我才觉得安心了。（张璐璐）